李希侃对圣诞老人的一切幻想在某个平安夜彻底破灭了。

那晚他和所有妄图对圣诞老人一探究竟的小孩子一样，以为躲在被子里掀起一个小角睁大眼睛望出去就能抓到半夜闯入的圣诞老人。原本的发展也该像通常的故事那样：小男孩没能抵抗住睡意的侵袭，错过了抓住圣诞老人的最好时机——尤其李希侃这样恨不得长在床上不要下地的嗜睡男孩，被困意打败实在是太简单了。

但是意外发生，小男孩被奇怪的声音惊醒，打着呵欠揉着眼睛掀开被子，恰好与窗边的大角鹿四目相对。

大角鹿被窗帘和窗户上挂着的各种装饰丝带缠住了角，挣扎间鹿角轻轻磕在窗框上敲打出奇妙的声响，却还是无法重获自由，反而吵醒了房间的小主人。

圣诞老人不可以被普通人发现，圣诞老人的驯鹿也一样。业务不熟练的大角鹿乍然违规，整个鹿都懵了，呆呆地站在窗边不知所措。这很不安全，倘若它是被失去童心的社会大人看到，很可能就此被人拿条绳子将长腿一捆倒挂在铁钎上当作圣诞节的加餐烤了，而它甚至在被吃掉的时候都还傻着没反应过来；所幸发现它的李希侃还是个小男孩，有丰沛的美梦与幻想，毫无障碍地接受了“圣诞老人的鹿来给我送礼物了”的设定，光着脚跳到地板上跑去帮大角鹿释放那对漂亮的角，一边解开缠绕得乱七八糟的各种布料一边软软地问：“鹿鹿，你是先过来探路的吗？圣诞老人还要多久才能来呢？”

大角鹿微微低头，把华美的大角交到小男孩的手中，诚实地回答：“圣诞老人已经很多年不出来送礼物了，他太胖了，没有驯鹿能拖得动他。”

脑海里的奇迹老爷爷一秒变成肉山大魔王，李希侃的童年梦想轻而易举崩坏了一个。

都怪这只笨笨的、冒失的鹿乱说话！

李希侃嚎哭了一会儿悼念自己破灭的圣诞梦想，抹抹脸继续帮大角鹿解开角。嘟着嘴时不时打个哭嗝，就很生气，虽然是在帮忙，帮两下却又要愤愤地把解下来的丝带打个蝴蝶结扎上去。大角鹿被小男孩说来就来的嚎哭哭慌了，威风凛凛的大角被打了可可爱爱的蝴蝶结也不敢生气反对，小声探问：“为什么这么难过呀，就算让圣诞老人来送也是和我送一样的礼物……”

“鹿和人怎么会一样呢！”李希侃红着眼睛瞪大角鹿，大角鹿失落了一瞬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也可以一样的……”

李希侃吸着鼻子还没来得及将一个疑问的音节完整发出，就感受到握着的大角高度在变化，眼前的大角鹿……慢慢变成了一个人。

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瘦瘦高高目光纯净的男孩。

顶着鹿角的男孩。

和鹿角男孩拉钩约定绝不把看到大角鹿的事情说出去，第二天抱着装满礼物的袜子醒来，小男孩的生活热热闹闹，没两天就冲淡了平安夜的记忆。李希侃自诩是同龄男孩中最早熟懂事的老大，时常故作成熟思考人生：说到底见到圣诞老人的鹿这个事情就很奇怪，还不如说见到圣诞老人听上去更真呢！鹿又怎么会变成人呢，还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模样的小男孩？

这样回想着，李希侃渐渐疑心自己其实只是做了个梦。

而当他真的认定自己做了个有关鹿角男孩的梦时，又一年的平安夜到了。

他拿不准主意，有些烦躁，不知道自己应该躺下乖乖睡觉还是等等看疑似存在于梦中的大角鹿会不会来，纠结着挂好袜子一回头和鹿角男孩碰了个鼻尖。

鹿角男孩按着他肩膀以免他受惊后仰摔倒，看他眨眨眼定了神，这才松开手露出一个愉快纯粹的笑：“又见面啦，圣诞快乐。”

不是梦，李希侃按着心口确认了这一点。

接受了圣诞老人的鹿的设定，再吸收一些其他背景补充也没什么困难的：圣诞老人养了很多驯鹿，从圣诞老人胖得走不动路的那一年开始帮圣诞老人往世界各地送礼物。圣诞老人是非常神奇的，圣诞老人的鹿也理所当然是神奇的，能变成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变成人就要有名字，鹿角男孩一字一句地向李希侃进行迟来的自我介绍：“我姓毕，是圣诞老人身边个子最大的驯鹿。圣诞老人希望我能在去往世界各地的途中见识到最高远的雯岚、捕捉到转瞬飞逝的珺璟……”

“所以你叫毕高飞！”李希侃信心满满地抢答。

被名叫毕雯珺的鹿角男孩轻轻敲了脑袋。

毕雯珺是提早来见李希侃的，但也聊不了太久就要去往下一个地方给其他小朋友送礼物。变成大角鹿正要飞向夜空时突然被小男孩抱住了角，毕雯珺愣了愣停下脚步，看李希侃认真地问：“可是你呢？”

“我？”

“圣诞节我过节，我坐在家里等你送礼物，奖励我这一年是个乖孩子，”李希侃比划着，眉头小小地拧起来，一脸在意，“可你也要过节呀，你也是小孩子呀，那么谁给你送礼物呢？”

从还是一只站不了太久就会腿软的幼鹿开始跟着年长的大驯鹿见识圣诞之旅，到现在已经长大到可以独自去不同的国家给成百上千的小孩子送礼物，没有鹿问过毕雯珺这样的问题，当然也不会有人在乎他自己怎么过节。李希侃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类小孩，也是第一个关心他会不会收到礼物的生物。

他会让李希侃见到自己第二次，不是偶然。

可能甚至连同第一次在内，都属于命运。

毕雯珺很缓慢地眨着眼睛，想把这张小脸牢牢印在记忆里，以在下一个圣诞节到来之前能在冰天雪地的世界回味起这一点舒服到让人害怕的温暖感。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要回答问题，他笑起来，耐心地对李希侃补充了背景设定说明：“我还没长大……可能要，等我长大吧。”

圣诞节以及圣诞老人的故事，都是小孩子特供的美妙梦想。负责承载这种梦境一样的奇妙故事的驯鹿，当然也要是未成年的、心性纯洁的幼鹿才可以。

“成年的驯鹿都必须离开圣诞老人，去过自己的生活。”毕雯珺仰着头，回想着流传在幼鹿之间的传说，“虽然我们还没长大的时候圣诞节都在为了别人忙碌……但据说成年时的那一个圣诞节，圣诞老人会满足驯鹿的一个愿望，给成年的驯鹿一个礼物。”

“才一个！”李希侃有些生气还有些不平，“你们忙了那么多个圣诞节，属于自己的圣诞节却只有一个！圣诞老人好小气！”

毕雯珺并不觉得圣诞老人很小气，但也不想反驳李希侃说的任何话。又耽搁了这么一会儿时间越发紧张，他想直接跳过这个话题和小男孩告别、约定来年再见，突然被抱着角在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圣诞礼物。”李希侃的脸有点红，眼睛却亮闪闪的很坚定，“圣诞老人不给你过节，我给你过！”

毕雯珺匆匆离开，啊不，落荒而逃，飞在半空中还前腿绊后腿差点摔倒。

李希侃本来挺坦荡镇定，看毕雯珺的背影那么不镇定自己也开始不镇定了，抱着被子怀疑了一会儿人生，最后想想亲一只鹿怎么了！他亲小瓜亲豆沙包还不是随便亲！虽然小瓜和豆沙包都不会变成人！但是反正本质都一样！

想通了一头扎进被窝呼呼睡了。

而时间是个玄妙的概念，无意识的时候“长大”好像很遥远，但意识到存在一个成年的概念那一刻，时间好像就开始加速了。

最开始是提早一点来送礼物顺便聊聊天，后来会隔山跨海地带来沾着极地冰霜的花给小男孩看。小男孩做不到大角鹿能做到的这样魔幻的事，但小男孩能给大角鹿谁都想不到要给的温暖和爱。作为圣诞礼物的亲吻额头见证了一年一年流逝，小男孩渐渐长大变成少年，未成年的大角鹿也在渐渐接近成年的界限。出生时间算起来只相差不到半年的李希侃和毕雯珺，很快就要在同一年的圣诞节迎接属于各自的最后一个圣诞节和唯一一个圣诞节了。

李希侃闷闷不乐。

小时候觉得，长大意味着可以去网吧打游戏，可以被视为男人而不是男孩，还可以知道大角鹿一生一次的珍贵礼物到底能获得什么宝贝。上一个平安夜，和毕雯珺告别时他拽着毕雯珺拉钩，要求毕雯珺一定要把得到的圣诞礼物带给自己看，可现在李希侃一点都不好奇了。

小孩子才有圣诞老人爱护，长大了就没有童话一样的圣诞夜惊喜了。

他不能再在床头挂上特大号超强弹力的毛线袜装礼物，也不会有长着鹿角的男孩子带着夜风来敲他的窗户见他。

他想，得到自由的毕雯珺会去哪里呢？

一只在冰天雪地的环境里跟在圣诞老人身边长大的大角鹿，喜欢生活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呢？

一定不是很世俗的人类社会吧。

最让李希侃难受的是，毕雯珺失约了。

往年的平安夜，零点之前毕雯珺就会早早到来给他讲世界各地的故事、听他讲这一年身上发生的大事小事，然而这一个毕雯珺刚刚成年、李希侃尚未满十八岁的交界处的重要的圣诞节，李希侃大睁着眼睛等到凌晨一点钟都还没看到毕雯珺的身影。他不忿、气馁又委屈，一边想毕雯珺到底收到了什么礼物，一边想自己会收到什么礼物。

往年收到的圣诞礼物总是非常合心意的，因为毕雯珺足够关心他在意他。而毕雯珺失约的这一个圣诞节，李希侃盯着自己床头的特大号袜子，不知道什么礼物是合心意的。

他没有分出心神去考虑过喜欢什么。

他现在对圣诞礼物毫无兴趣。

迷迷糊糊着，李希侃睡着了。意识彻底模糊前心中满是遗憾：还能不能有机会见到那个独一无二的大角鹿男孩呢？

李希侃是被惊醒的。

大半夜，咚！的一声，肉山大魔王一样的庞大躯体在夜色中闯入他的房间，丢下一个巨大的盒子。他被乍然惊醒，心跳过速，喘着气坐起来惶惶望着来人，肉山大魔王似的黑影稍稍偏过头看他，月光照出那张老脸上一点点懊恼的神色：“我就不该亲自来……我真是……可是小孩子就该睡死，小孩子怎么能被吵醒……”

红帽红衣的肉山大魔王咕咕哝哝地离开，好一会儿李希侃才反应过来——那好像，好像是圣诞老人。

果然不是天真的小孩子了，不会第一时间就接受这种魔幻设定。

他只觉得荒诞，好一会儿又涌上来难过的情绪：看来毕雯珺真的不会来了，没有驯鹿送礼物圣诞老人都得亲自送礼物了。

这么大的盒子，比他整个人都大。

大概装了很夸张、很多数量的礼物，可是他应该开心吗？

他，可能在最后一个圣诞节，并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李希侃兴致缺缺地蹲在盒子边发了好一会儿呆，冻得手脚发凉了才回过神，慢吞吞地摸索到礼物盒的包装带，踮着脚抽开包装带绳结。

盒盖突然掉下来，而后他被拉到一个非常温暖的怀抱中。

“我最想要的礼物，圣诞老人说，不是不行，只是其他人来运送的话会很麻烦。”

鹿角男孩露出一个有点腼腆的笑容，“所以他说，干脆把我送到礼物旁边，让我自己来拿。”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