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雯珺去金浦机场的路上被风吹着了，半夏不夏的热风卷着几粒细沙闯进眼睛。送机的粉丝太多，抬手要揉眼睛时猛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需要更多偶像包袱的身份，手指变化动作从揉转为按，按了几下眼角依然感觉有颗粒物隐隐约约地硌着眼内黏膜，不舒服得很。

他在首尔的清晨里半闭着眼睛登上飞机，找到座位后放松身体沉入黑暗。首尔时间比北京时间快一个小时，落地预计还不到中午，仿佛凭空偷来一个小时，可以放心入睡。

偷来的睡眠大概是没有梦的。

被推醒时他感觉自己好像并没有睡着，但也并没有做过什么思考过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闭得太久有些模糊。工作人员凑过来给他们整理造型补妆以应对竞争酷烈的机场大片，他却突然想看看北京的天空，一动就让刷子碰到了眼睛。

他在清洗了视野的生理泪水中看到了北京的太阳。

明明和首尔的是同一颗，却有些陌生。

明明离开北京也没多久，却突然想念。

北京的太阳，鲜红火热，在发白的天空底色上却又有些模糊不清。

像谁的未来。

常驻人口两千万的城市，每一秒都有全新的故事发生。这是一座承载了无数喜怒哀乐小事的大城，大到只能记载而无法对任何人的梦想加以评价，哪怕那是对梦想持有人来说至高无上的梦。

而亚洲人走到哪里都有一种共性。

去北京也好，或者河北，或者首尔，或者普吉，甚至美国洛杉矶，初来乍到的程序都没有太大差别：初次见面多多关照，听未来一段时间将要一起共事的工作人员或者新练习生自我介绍，客气点的握个手，热情点的抱一下，换到美利坚大农村的阳光下也无非再加个贴面吻脸。之后去往宿舍，认识室友，去往练习室，认识同僚，去往餐厅，认识打饭阿姨——三点一线，这就是一个人未来一段时间的全部生活内容了。

那么身在北京却还在思念北京的他，所思念的到底是什么呢。

四月六日最终舞台以十位的遗憾被人铭记，一边感激粉丝送上的庞大爱意一边揣测自己还能否有机会从首尔再次回到国内。二十岁半的年龄在所有领域都太过年轻，应该是继续读书慢慢认知自我的时候，放在娱乐圈却似乎已经大得让人焦虑心慌。

被人安慰，被人拥抱，被人群阻隔着依然能捕捉到遥遥望过来的目光，泪腺脆弱的抚顺少年心中五味杂陈，不得不同时背负起命运的瞩目幸福与煎熬悲戚。

再来北京已经不算初来乍到，但环境的更换却又搞成了一次初来乍到。他们被人带着在软件园里转悠，避开研发部门和普通职工，专往摆着许多花里胡哨周边的展柜走。宣发运营有追星的女孩子认得他们，放着工位旁边的饮水机不用一趟一趟往走廊跑，举着水杯用眼角偷偷瞥着几个大男孩，看他们动作生疏地与蔡居诚的易拉宝合影，不出声地偷偷发笑。

看见了也只好当作没看见，成为“艺人”的实感或许在这一刻才是最清晰的。

大概所有软件园都一样，高空俯瞰都是方方正正一板一眼，实际寻路时却很难分辨究竟哪一栋楼和哪一栋楼拥有相同的归属。而建筑内部也是乾坤曲折，一大帮子人簇拥着，不知道是从哪个门寻到路进去，不知绕了几个弯上下了几层楼梯，也不知道是从哪个门转出来，末了来到名声在外的猪厂食堂，从大清早开始就什么都没吃的毕雯珺这时才突然发觉了饿。

他的生活本是规律有序的，也曾自信谴责尝试扭转李希侃的不规律的无序生活。每次纠正当下李希侃会笑着服软，过后依然故我，他为此生过气，最终自己的生活却也陷入了无序。

这时再去思考，也许李希侃的无序反而是比他更早适应艺人身份的证明。

午饭后拍了一些东西又写了一些东西，接下来就是提前为晚上的直播做调试。直播是在游戏里，功能却是交给cc做，那么再从游戏开发移动去直播平台，七拐八绕名义上便换了一家公司，在截然不同的一批面孔的注视下进入录音室预演。

主持人拿着台本一条一条确认内容，确认好内容再试播cue流程，一边预演一边提醒他们各种注意事项，比如哪个灯亮了意味着已经连麦成功，比如翻牌不要念ID以免害得幸运玩家被跨服追杀……与其说提醒不如说是打诨插科，毕竟只是公司里能说会道的普通员工而非科班出身的专业主持。配合地笑出声后毕雯珺走神了一个瞬间，恍惚中自己在更大的舞台上被更有地位的老牌主持人采访，他也自然地说出一串简短但精辟的感言，如雷掌声在大厅回响。

而回过神的现实是他还生涩，诸事皆生涩，稀稀落落的掌声是男孩们对主持人的冷笑话进行应和，他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即使接了与猪厂的合作，毕雯珺也没怎么玩楚留香。大概率被提及的重点角色自有游戏公司职员整理好简介台词文档奉上，上帝视角看尽了一些人物的一生，不去实际玩便没有什么代入感。行程单上添了猪厂这一笔时他人还在首尔，一边玩着猪厂终生死敌鹅厂的招牌游戏一边走神，本来擅长打中单的人手一抖选了新手忠实友人鲁班，跟他双排的李希侃一条消息发来不客气地嘲笑他：“菜鸡用鲁班是求生，你用鲁班就是求爱了吧。”

他也顾不上回，辛辛苦苦敷衍过这局，一条消息发过去：“陪我玩一下楚留香。”

过了一会儿，李希侃发来一张区服ID的截图。

两个MOBA重度爱好者久违地玩起了ARPG，一看任务还能自动追踪顿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漂亮成女奶妈和可爱光头小和尚在地图上并肩奔跑，不需要操作的玩家毕雯珺和李希侃无聊地聊天：

“捏脸太浪费时间。”

“我倒觉得这游戏也就捏脸好玩ヘ(_ _ヘ)”

“也是。”

“你立志走佛路了吗？但为什么是小和尚？”

“大和尚有点猥琐。”

“小和尚也猥琐……走在我的漂亮姐姐旁边更猥琐（ ’ - ’ * )”

“挺漂亮的。”

“你喜欢这种的？”

“像你。”

“？？？哪儿像了！”

“眼妆像你。”

发出这条消息毕雯珺就想起了李希侃那几张普吉岛自拍，夏花绚烂的丽色在细长的眼周晕染开，薄红薄粉层层点点。

李希侃没回话，毕雯珺又戳了几下屏幕，无聊地杀几个任务怪，觉得ARPG实在很没意思。那边消息也过来了：“这游戏不好玩。”

确实不好玩，毕雯珺冲着手机点头。

但猪厂的美术也确实值得欣赏。不知不觉漂亮奶妈与小和尚丢开任务改去逛地图看风景，平板里咔咔截了一堆图，莫名觉出几分安慰，仿佛行程交错时没来得及并肩同赏的山水这一刻都有了寄托。

快开始直播前毕雯珺出去转了一趟吹风，吹空脑子里的纷扰回到录音室开播。平心静气地打招呼，平心静气地互动回答问题，连麦时“有没有可能连到李希侃”的念头一闪而过，迅速被理智踹到一边。

连麦环节结束，主持人看着台本继续cue过渡词，毕雯珺百无聊赖地看着直播窗口，忽然就注意到一条飞快被刷过的消息：

“看我看我，我也在看你。”

全服的玩家汇聚在此，不知多少人重名重性别重职业。但他就是知道那是个漂亮成女奶妈，那个ID点缀在他平板相册里大片大片的游戏山水截图上。

情深无别意，不过三两字。

嗯，放在李希侃身上该扩充到八九字。

直播结束回公司宿舍，转过最后一条路口时毕雯珺眉头一跳突然握住前排椅背，工作人员诧异回头，他又松了手。进了宿舍经纪人体恤他们刚从韩国回来必定有所想念，没定死门禁时间，只要求他们玩必须去安全的地方玩，伪装也该做小心的伪装。

毕雯珺小心地伪装了转过街口，左顾右盼着被人一把拽到墙边，李希侃拉下口罩：“吓死我了，我还想你们会不会住酒店不住宿舍……你会不会出不来……”

吐字又快又急，内容是抱怨，眼睛却亮闪闪地在路灯照耀之下发着光。

飘忽在半空中的心这一刻落了地。

——找到了。

身在北京却还在思念北京，所在思念的其实也不过是这双眼睛。

是曾经输过、输过不止一次，即使如此也依然灼灼不会认输的眼睛。

他捧起李希侃的脸，轻轻吻上那双眼睛。

FIN